重思“智”与“痛”:一个哲学分析

2023-03-14 09:42   中国社会科学网  

今日的“智”

2022年11月,人工智能研究公司OpenAI推出了一个叫做“ChatGPT”的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程序,该程序使用基于“GPT-3.5”架构的大型语言模型,并同时通过“监督学习”(supervised learning)与“增强学习”(reinforcement learning)进行训练。

ChatGPT可以同人进行谈话般的交互,并能够记住同该用户之前的互动,甚至会在连续性的对话中承认自己此前回答中的错误,以及指出人类提问时的不正确前提,并拒绝回答不适当的问题。在对话中很多用户发现,它还会编程写代码、写学术论文、给企业管理开药方……有不少人工智能专家认为,ChatGPT已到了突破“图灵测试”的边界。埃隆•马斯克在推特上写道,“ChatGPT好到吓人(scary good),我们离危险的强人工智能不远了”。

当代哲学家、认知科学家大卫•查默斯曾谈到一段令他头疼的遭遇。他发现另一位哲学家朋友对他的一篇访谈被学者们广泛引用;但问题是,他没有做过这场对话。最后他了解到,这是那位哲学家和GPT-3(彼时ChatGPT尚未问世)的对话,他要求GPT-3用查默斯的方式来进行回答。让查默斯惊恐的是,这段访谈完全就像是他自己面对这几个问题时脑海中会出来的话,甚至讲得还到位,难怪学界同行们皆无法分辨。GPT-3阅读和学习了查默斯的思想,它还阅读了许许多多思想家的著作,它知道论争与分歧的焦点在哪里,它知道说哪些话会被认为点到了点子上,甚至会被学术期刊编辑认为值得发表。当然,它的知识面不只是在科学哲学领域,它读了许许多多的书、论文,甚至,毫不夸张的说,它读了所有值得读的书。对于今天还愿意泡在图书馆啃读大部头著作的学子而言,人工智能的“深度学习”令他们遭受“深度”冲击:就读书而言,谁读得过GPT?

GPT将AIGC(AI Generated Content,人工智能所生成内容)热潮推上新的顶点。当下,人工智能撰写出来的论文、剧本、诗词、代码、新闻报道(……),以及绘画、平面设计、音乐创作、影像创作方面的作品,其质量已然不输于人类创作者——如果不是已经让后者中的绝大多数变成冗余的话。实际上,大量当代创作者明里暗里已经开启人工智能“代写”模式。

并且,人工智能正在从文本、语音、视觉等单模态智能快速朝着多模态融合的方向迈进;亦即,人工智能能够在文字、图像、音乐等多种模态间进行“转换型/生成型”创作。已然被广泛使用的人工智能工具StableDiffusion就是一个文本转图像模型,只要输入一段简单的文字描述,它就可以迅速将其转换为图像。AIGC,能够是创意满满的跨媒介多模态创作,而非仅仅重复性的“创作”(人类创作绝大多数都是此类)。AIGC是怎么取得这样的突破的?

质而言之,2018年图灵奖得主杰弗里•辛顿最先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提出的深度神经网络,阿希西•瓦斯瓦尼同其谷歌同事们于2017年提出的基于关注机制的变换(transformer)模型,以及乔纳森•侯及其两位伯克利大学同事于2020年提出的漫射(diffusion)模型,共同使得晚近人工智能在内容生成上取得了革命性的突破——深度神经网络利用梯度下降从海量的数据中提取特征;变换模型在不需要标注的情况下,自主提取出信息之间的关联;漫射模型则通过控制增噪/去噪的过程,将文本信息依照现实世界的样子进行具像化的渲染。人工智能生成的作品,越来越好,“好到吓人”。人工智能的能力越来越强,强到令人不敢想象。人工智能之“智”,正在使人(“智人”)变成冗余。

人类正在进入这样一个世界,在该世界中,人工智能比人类更会聊天,更有知识,并且更会创作。我们似乎身处一个“后人类境况”中,但是,我们需要对今日之“智”进一步探究:人工智能诚然具有创造力,甚至多模态智能具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原创力,但它同人类具有的创造力/原创力尚存在着不同。

人类的创造力,有一种同“痛”(pain)具有着本体论的关联。人和人工智能的一个根本性不同,正是在于前者从两个向度上面对痛:一是在身体层面上会面对痛;二是在精神状态的层面上面对痛。正是这两个层面的痛,使得我们变得独特——不同于绝大多数动物,也不同于人工智能。

今日的“痛”

当代哲学家韩炳哲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写了一本小书,题为《止痛社会》(中译为《妥协社会》),用整本书的篇幅来分析“今日之痛”(这也是该书的副标题)。韩炳哲书中批判了那种恐惧痛、想尽一切办法去镇痛的做法。面对痛,我们拼命吃各种各样的止痛药,因为我们怕难受、怕痛,怕得不得了。这就形成了止痛社会,一个竭尽全力去镇痛的社会。这种社会,就是他所批评的。

韩炳哲认为,新自由主义社会就是止痛社会的典型,这种社会是想尽一切办法让痛消失的社会,在该社会中最恐怖的敌人就是痛苦,这种社会里面充满“痛苦恐惧症”: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抹掉痛苦,让这个向度在生活中消失。在这种社会中,只有一个单向度的“健康”,而没有辩证的向度。这是一个“末人”(last man)的社会——它不再有实质性的变化,因为作为症状的痛苦全部被抹消了。

痛苦作为一种存在性的向度,有潜能打开一种对生活的激进反思。韩炳哲强调,痛,比起不痛,恰恰具有本体论的优先性。一旦你不再去用“爽”——不管是网文之爽、娱乐之爽抑或酒精之爽——来抹消痛,而是直面痛(包括肉体的痛,生活里的痛,思想层面的痛),这时候,你就有可能打开一个辩证的向度,你就有可能引入一个内在的变化。在止痛性的当代社会里,只要有痛就马上吃药,没有任何可能使得我们获得辩证性的成长。

在韩炳哲看来,面对这样一种对痛苦的新自由主义抹消,我们需要从个体性或话语性的方式开始来表述和言说痛苦。我们害怕痛苦,不愿意面对痛苦,痛苦好像是个糟糕的东西,是要躲避的事情;但是反过来,恰恰是这种痛苦,恰恰是我们想要把它扼杀掉的东西,真正使我们变得不同,使我们的生命一直处于打开的状态——因痛苦而到来的可能性,使生命恰恰不再闭合。韩炳哲是海德格尔的研究者。海德格尔建议我们不要回避谈论死,而是要向死而生。韩炳哲对痛的分析,实际上同海德格尔一脉相承:我们不要回避直面痛苦,代之以通过各种方式抹消它,我们要让它打开我们生命的否定性,从而使得先前并不“存在”的可能性得以被触及。

在多年前的小书《爱神之痛》(中译为《爱欲之死》)中,韩炳哲曾专门讨论过爱。爱有痛苦的向度,这是每个在爱中的人都非常清楚的一件事情。当然今天很多恋爱综艺里面没有这个向度,它全部是甜的,全部是糖分。但是真正的爱之痛,是非常具体的,非常深刻的,非常扎心的。只有在这种时刻,你才有真正成长的可能性。爱,具有让人在本体论层面上获得成长的潜能,换言之,能够帮助一个人打开辩证向度,使得一个人不再在本体论上是闭合的。当你遭遇爱,遭遇爱之痛,你的生命会被激烈地打开,会触碰潜在于生命中的很多力量。这也是为何很多艺术家正是在爱之痛中,创作出了他/她最传世的作品。

经验性成长与辩证性成长

所以韩炳哲批判他所称之为的“肯定社会”,在那种社会中,什么都是按部就班,一切全部规制好。我们困限在一个程序化的机制里面,困限在“算法”中。在这个单向度的机制里,作家成为写作机器,大学教授成为论文机器。这样的人生,没有任何可能性。

尽管韩炳哲没有探讨人工智能问题,但他在书中对当代数字秩序做出了批判。他提请我们注意到,数字秩序实际上是没有痛苦的。当我们在完全拥抱数字秩序、欢呼数据主义的时候,我们恰恰在遗忘痛苦。

我们可以进一步提出,人工智能在处理诸多具体问题上的有效性十分强劲,但它没有痛苦,没有痛苦就没有辩证法,没有否定性。正是因为没有痛苦,基于深度神经网络的算法,就只能在一个既定的维度里面提升自己,比如说现在智能聊天机器人的自然语言能力越来越强,随着超大量数据的训练与人的不断矫正,智能模型变得越来越聪明。但问题是,它的成长是经验性的(empirical),而不是通过辩证性的(dialectical)。

辩证性成长,是螺旋上升式的,是折进的。你可能原来在这个轨道上,也在工作和奋斗,但是突然之间,一个坏消息,一个纯粹的痛苦,一个挑战(比如说新冠肺炎疫情的挑战),刺入到你的生活和生命中。这个时候就有多种可能。你有可能被它打败,然而,你也有可能,通过这样一个否定性而重新组织你的生命和认知,创造出全新的可能性,开辟出此前并不“存在”的轨道。这种可能性,就是辩证向度的打开。

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人的创造力的生成机制不同于人工智能:人既可以通过经验性的方式循序渐进地成长,也可以通过辩证性的方式自我创造性地成长。这也就意味着,如果我们把智慧这样东西拱手让给人工智能,一个很重要的向度就会丧失:智慧不再可能以辩证的方式成长。

人工智能没有痛;只有人,才能感受到痛。对于人而言,痛苦不纯然是一个坏东西。尽管痛苦每次到来的时候,我们都想避开它,我们都想抹除它——就像爱情,我们都想要甜的部分,避开那痛苦的一部分。实际上,今天的社会中,我们非常擅长用外在的技术方式来使痛苦消失。然而,这样,我们真正在做傻事,我们在切割使我们生命中还有那么一点尊严、能使我们面对人工智能时还能保留尊严的那个部分。

作为人,我们要有勇气直面痛苦,抓住痛苦,甚至笑对痛苦。只有痛苦来了,你才可能在应对它的时候,激进地打开你生命的可能性。面对这种全新可能性,当笑——而没有痛苦维度,人的笑容常常是浅薄的,无脑式的、机器人的笑容,这样的笑容没有任何生命的力量。当痛苦刺入时,我们有机会去迎接生命的挑战。痛,使我们具有创造自己的潜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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