冯天瑜:中日间“信息不对称”考析

2020-05-27 10:27   《湖北社会科学》   冯天瑜

一、 日本详于“知中”,中国略于“知日”处于汉字文化圈外缘的日本,自古即以研习中国为基本功课,而中国对日本这个东瀛岛国则颇不经意。时至近代,以“雄飞海外”为目标的日本以中国为主要拓殖对象,搜集中国情报更成为要务,遂有长期运行的禹域考查与研究,中国却继续陶醉于天朝上国迷梦,视日本为“蕞尔小国”,不屑一顾。于是,从古代到近代,日本对中国的认知走向广博精深,颇得孙子兵法“知己知彼、百战不殆”之精髓。反观中国,却轻漫日本,对其了解满足于大而化之,以至中日间关于对方国情形成严重的“信息不对称”。较早发现中日关于对方信息严重不对称的先觉者,是清末出使日本的诗人外交官黄遵宪(1848—1905),他撰于19世纪80年代的巨著《日本国志》,揭示了日本处心积虑考析中国、中国对日本却茫然少知的情形。黄氏在《〈日本国志〉叙》中坦陈中国人“不知日”:昔契丹主有言:我于宋国之事纤悉皆知,而宋人视我国事如隔十重云雾。以余观日本士夫,类能读中国之书,考中国之事。而中国士夫好谈古义,足已自封,于外事不屑措意,无论泰西,即日本与我仅隔一衣带水,击柝相闻,朝发可以夕至,亦视之若海外三神山,可望而不可即。若邹衍之谈九州,一似六合之外,荒诞不足论议也者,可不谓狭隘欤!虽然,士大夫足迹不至其地,历世纪载又不详其事,安所凭借以为考证之资,其狭隘也亦无足怪也。清末思想家、外交家薛福成(1838-1894)赞成黄氏看法,他说:近世作者如松龛徐氏(《瀛环志略》作者徐继畬——引者注)、默深魏氏(《海国图志》作者魏源——引者注),于西洋绝远之国尚能志其崖略,独于日本考证阙如。或稍述之而惝恍疏阔,竟不能稽其世系疆域,犹似古之所谓三神山者之可望不可至也。薛福成进而指出,日本于明治时期“百务并修,气象一新,慕效西法,罔遗余力”,而中国对此却“懵然罔省”,深怀危机感的薛氏吁请“究心时务”者用力关注日本。薛文撰于光绪二十年(1894年)春三月,仅数月之后,甲午战争爆发,日本大胜。中国之败,原因是多重的,而轻漫日本、知日本甚少,是不可忽略的一条。

 二、《日本国志》成书10年,久不流通自古以来,中国对日本的认识不及日本的对华认识,“中国人寡知日本者也”。其实,少数中国近代觉醒者早已用心于日本研究,清朝驻日参赞黄遵宪为其翘楚。黄遵宪在日本做了大量调查研究,1879年开始撰写,1887年完成50余万字的典制体巨著《日本国志》,全方位记述日本历史流变,重点放在明治维新以来的各项规制,此为中国人撰写的第一部详尽的日本史及明治维新史著作。但黄氏作品未受到清廷重视。黄遵宪曾将《日本国志》抄本先后递呈主持外交的北洋大臣李鸿章(1888年)、两广总督张之洞(1889年)、驻英公使薛福成(1894年),并请李、张备咨径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。李鸿章1888 年的“禀批”称:“该道所著《日本国志》四十卷,本大臣详加披览,叙述具有条理,如《职官》、《食货》、《兵》、《刑》、《学术》、《工艺》诸志,博稽深考,于彼国改法从西,原委订证,尤为赅备,意在于酌古之中为匡时之具,故自抒心得,议论恢奇,深协觇国采风之旨。虽日本摹仿泰西仅得形似,未必志一国而能赅五部洲之形势,然于东瀛政教图经言之凿凿,如在目中,亦有志之士矣。……明隆庆间黄少詹洪宪奉使朝鲜,睹其先世实纪,归作《朝鲜国记》。今此书详瞻过之,洵足与前贤颉颃也。”李鸿章对《日本国志》似乎评估不低,却并未意识到其重要性,“禀批”流露出小视日本威胁严重性的大国心态(“日本摹仿泰西仅得形似”),连带着贬低《日本国志》的价值(“未必志一国而能赅五部洲之形势”),遂将黄著束之高阁达六年之久,而这六年正是日本积极备战攻击中国的关键时段。张之洞1889年“咨文”称:“查该道籍隶广东嘉应州,随使日本最久,于该国情形向称熟悉,又能留心时事,搜访纂辑,遂有成书。详阅所呈《日本国志》,条例精详,纲目备举,寄意深远,致功甚勤。且于外洋各国风俗政事,俱能会通参考,具见究心时务。……查光绪甲申年贵衙门所刊姚文栋《日本地理兵要》,所载兵籍于陆军但存兵数,海军存舰名而已。视黄《志》通叙兵制,详略相去奚啻什伯。……二书皆有用之作,惟详备精核则姚不如黄。”张之洞对黄著评价甚高,但他时任两广总督,不便推介《日本国志》,实际上仍是将黄著束之高阁。出使英伦的薛福成1894年获黄遵宪寄送之《日本国志》,一读之下,高度肯认,慨然应允为之作序,序文赞曰:此奇作也!数百年来鲜有为之者。自古史才难,而作志尤难。盖贯穿始末,鉴别去取,非可率尔为也。而况中东睽隔已久,纂辑于通使方始之际乎?公度可谓闳览劬学之士矣。速竣剞劂,以饷同志,不亦盛乎?他日者家置一编,验日本之兴衰,以卜公度之言之当否可也。薛福成读《日本国志》并作序,已在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前夕,他自英国返回中国不久即病逝,亦不可能促成《日本国志》出版。如此,著于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的《日本国志》因总理衙门敷衍了事,被搁置十年。直至甲午战败,“国人始知日本之可畏,与其谋我之亟,而我门户大开,弱点尽露”,这才想起《日本国志》之存在。总署唯一认识《日本国志》价值的袁昶(1846-1900)叹曰:“此书稿本送在总署,久束高阁,除余外无人翻阅。”袁氏指出,若其书早早流布于世,国人知晓日本,预做准备,不致惨败,可省赔款二万万白银。甲午战后之1896年,梁启超亦有同慨:中国人寡知日本者也,黄子公度撰《日本国志》,梁启超读之,欣怿咏叹黄子,乃今知日本,乃今知日本之所以强,赖黄子也。又懑愤责黄子曰:乃今知中国,知中国之所以弱,在黄子成书十年,久谦让不流通,令中国人寡知中国,不鉴不备,不患不悚,以至今日也!……日本立国二千年无正史,私家纪述秽杂不可理,彼中学子能究澈本末、言之成物者已鲜,矧乃异域绝俗,殊文别语,正朔服色、器物名号、度律量衡靡有同者,其孰从而通之?且夫日本古之弹丸,而今之雄国也,三十年间以祸为福,以弱为强,一举而夺琉球,再举而割台湾。此土学子鼾睡未起,睹此异状挢口纤舌,莫知其由,故政府宿昔靡得而戒焉。以吾所读《日本国志者》,其于日本之政事、人民、土地及维新变政之由,若入其闺闼而数米盐,别白黑而诵昭穆也。其言,十年以前之言也,其于今日之事若烛照而数计也。又宁惟今日之事而已,后之视今,犹今之视昔,顾犬补牢,未为迟矣。……敢告读是书者:论其遇,审其志,知所戒备,因以为治,无使后世咨嗟而累欷也。当然,如前所述,黄子成书10年未为人知,并非由于黄遵宪“久谦让不流通”,而是朝廷麻木,将其束之高阁,以致贻误国人了解强敌日本的时机。不独《日本国志》,半个世纪前之《海国图志》亦遭遇同样命运:在中国,冷遇之;在日本,热捧之,因此对中日两国近代命运产生殊然不同的影响。由甲午战败刺激而奋起的戊戌变法诸君子,对《日本国志》青睐有加。康有为的变法条议及所撰《日本变政考》多采自此书,光绪帝向翁同龢索要此书,变法期间之改革诏令基本承袭此书所载日本维新之举措,更遑论黄遵宪在湖南亲自策划新政,开风气之先。此为后话。

三、清末民国疏于“知日”的状况未获扭转经过甲午惨败,中国觉醒者开始考析日本,旅日学者和留日学生撰写一批介绍日本的文字,然详尽而有深度者甚少。戴季陶1928年说:“中国到日本去留学的人也就不少了,的确的数目虽然不晓得,大概至少总应该有十万人。这十万留学生,他们对于‘日本’这个题目有怎么样的研究,除了三十年前黄公度先生著了一部《日本国志》而外,我没有看见有甚么专论日本的书籍”。就总体而言,中日间信息不平衡的格局现代仍未改变。戴季陶在研究日本问题时曾大发感叹:我们试跑到日本书坊店里去看,日本所做关于中国的书籍有多少?哲学、文学、艺术、政治、经济、社会、地理、历史,各种方面,分门别类的,有几千种。每一个月杂志上所登载讲“中国问题”的文章有几百篇。参谋部、陆军省、海军军令部、海军省、农商务省、外务省、各团体、各公司,派来中国长住调查或是旅行视察的人员,每年有几千个。单是近年出版的丛书,每册在五百页以上、每部在十册以上的,总有好几种。一千页以上的大著,也有百余卷。“中国”这个题目,日本人也不晓得放在解剖台上解剖了几千百次,装在试验管里化验了几千百次。我们中国人却只是一味的排斥反对,再不肯做研究工夫,几乎连日本字都不愿意看,日本话都不愿意听,日本人都不愿意见。这真叫做“思想上闭关自守”、“智识上的义和团”了。戴氏揭示国人的一种偏执情绪:将抵抗日本侵略混同于“排日”。日本侵略中国,国人自应“抗日”,但有效的抗日必须“知日”,必须向强敌学习,那种非理性的拒绝了解日本的一切,只会因失于“知彼”而陷入被动挨打。再从发展中日友好关系而论,更应当详悉日本的历史与现状,像日本人熟知中国文化一样,研习日本文化。有论者将昧于“知日”、盲目“排日”的看法称为“高调的日本观”,这样的日本观有相当市场,其根源在于中日之间的信息不对称,“中日近代最终摊牌之前(甲午战争前),中日关系处于信息不对称状态长达2000年之久。这种信息不对称导致中国对日本的忽视,进而是漠视和不信任”。有学者指出,汉唐以来,在信息不对称状态下,中日关系早就埋下了爆发全面冲突的伏笔。汉魏时期的朝贡造就了中国对日关系的单向性;唐初中日角逐朝鲜半岛,日本战败转而学习大唐,中国产生对日本的优越感,再次忽视日本。明朝初年已不再信任日本,倭寇扰乱东南沿海,朝野却并未认真了解日本;丰臣秀吉侵略朝鲜是其侵略中国、挑战东亚朝贡体制的战略尝试,中国开始关注日本,但并未做深入研究;明末日本暗中迫使琉球称臣朝贡,中国不知;清初日本武士道精神勃发,伴随着对大陆的侵略野心宣传,中国不知;明治维新后至甲午战争前,日本做好了侵略中国的政治、军事和文化心理准备,中国于此仍知之甚少。中国对日本的长期漠视,对日本的扩张野心并无认识,直至李鸿章方匆匆准备和日本决战,终惨败于日本。近代日本出于推行“大陆政策”的需要,全方位开展中国调查,对中国历史、现状了解细致,在中国国情的掌握上追求“反客为主”。反观中国,对日本历史、现状了解比较粗率,对本国的国情、地情认识也往往大而化之,由此带来的后果,已清清楚楚地记录在近代史上。仅以全面抗战期间为例,中国军队的某省某县地图往往简略,日本军队的中国地图则详尽得多,中国军官得见,皆大为感慨。这地图之详略,正昭显了中日双方对于中国国情调查研究的明显差距,更不用说对于日本国情调查研究的巨大区隔。谈到国人至今隔膜于日本实情,可从一通俗文化现象得到展现:近年来打开电视机,常有品类繁多的抗日剧播放,其间当然有真切表现这场战争、反映日本军队实际状貌的影视作品(如《长沙保卫战》《悬崖》等),但也有更多粗制滥造的影片。这里不拟详析其弊处,而仅举一端:此类层出不穷的抗战片,一个共通之处便是把日军描写得愚蠢无能,往往中方几位持短枪的男侠美女,即可在日军布防区(包括司令部)纵横驰骋,如入无人之境,甚至将成建制的日军扫灭。即使表现日军狡诈的片子,在描写日方与中方斗智时,日方也每着必输。如果日军这么好对付,抗战需要14年吗!改变中日间关于对方认知度的不平衡现象,是今之国人的一项无可推卸的职责。仅从学术层面而言,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,拿出深具历史感和现实洞察力的考析日本、探讨中日关系的论著,已经时不我待。有了这样的成果,方可与日本长期以来考析中国的论著在切磋、辩难中,彼此理解、相互补充,这是形成健全的中国观、日本观、中日关系观的认知基础。筑牢这一认知基础,有助于消弭中日之间对于对方认识的非理性误区,这对中日双方都将有所裨益。 

(冯天瑜,武汉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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